雄安新区设立的消息，让河北省容城县五坊北庄村会计韩铁连面临创业挑战。
韩铁连从事村务工作40多年，主管村里的公章。最近，从早到晚，一些不常见的面孔都来找他办证：有的结婚多年后想转户口，有的离开村子后想搬回来，还有的“夫妻”同居多年却没领结婚证，“比较难办”。
五坊北庄村会计韩铁莲为村民发放证书。澎湃新闻记者张嘉然摄
“一提到拆迁，那些旧事又浮现在脑海里。”韩铁莲的妻子茹继贤也想把户口迁到当地。2011年5月，韩铁莲和茹继贤领了结婚证，但茹继贤的户口还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城郊村。
五芳北庄村的地位已发生改变。在官方权威报道中，雄安新区被确定为继深圳经济特区、上海浦东新区之后又一个具有全国意义的新区，是“千年大事、全国大事”。容城、雄县、安新及部分周边地区被纳入雄安新区规划范围。
相比于韩铁连家那四栋无人问津的平房，4月1日雄安新区宣布设立当晚，大批来自北京、天津、山东等地的购房者涌入新区，酒店爆满、高速公路拥堵，三小城的大多数房地产项目都挤满了外地人。随后几天，由于当地政府严控房地产投机，这些购房者空手而归。
容城县五方北庄村委会。
“看着房子，唉声叹气。”4月5日，安新县官员这样形容外地购房者的心情。
人来人往。澎湃新闻（）注意到，新区宣布设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4月5日），容城、安新、雄县等地的户籍部门就挤满了前来办理户口迁移、落户的当地居民。民政部门，办理婚姻登记的人员也挤满了人。
当地在京工作的年轻人被父母催促回乡结婚，一些2016年离婚但仍同居的情侣也纷纷复婚。
一
“哎呀！我还是迟到了。”
自称北京人的房产投资者李磊在雄县雄州路“新城”售楼处被封住的大门前叹息。
4月2日，李雷向澎湃新闻投诉称，4月1日晚7点左右，看到雄安新区获批的消息后，他立即驱车前往雄安新区规划区内的雄县、容城、安新三县，走访了当地几乎所有的房地产项目。“不管有无牌照的项目，昨晚全部被停售，并被当地主管部门封存。房地产中介的相关业务也被叫停。”
“全部都被冻结了，无法交易。”雄县本地房产中介一边介绍雄县房源情况，一边记下买家的电话，随时告知其最新动态。
和李磊一样，4月1日晚，大批来自北京、天津、山东等地的购房者涌入新区，占据了三个小城大部分房产，导致当地酒店爆满、高速公路拥堵。
“当晚10点左右，一大波外地车辆从高速出口驶入，随后被分流到雄县、容城、安新三个方向。”容城县交警大队民警李科当晚被派往容城县南部白洋淀大道与三仙路交叉口指挥交通。该交叉口北通容城县，南通安新县，东通雄县，西通荣乌高速容城收费站，是雄安新区重要的对外通道。他这样描述当晚的交通状况，并称自己一直执勤到后半夜。
与此同时，雄安新区规划范围内的多家酒店也迅速响应，大幅上调住宿价格。
以容城县南部的一家如家快捷酒店为例，4月1日当晚的住宿费为309元，而平时同标准客房的住宿费为149元。酒店工作人员表示，“4月1日晚的客人入住率比较理想。”
和购房者一样忙碌的，还有雄安新区三县县委、县政府工作人员。
雄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李亮介绍，4月1日晚，雄县委、县政府连夜查封、查处了所有售楼处，不分大小，并在各楼盘售楼处派人驻守巡逻，停止一切售楼活动。
当局显然已为这一国家级新区的设立做了充分的准备。
4月1日晚，澎湃新闻从河北省委办公厅获悉，在中央宣布设立雄安新区的前一天（3月31日），河北省委、省政府印发了《关于成立河北雄安新区筹备工作委员会和临时党委的通知》。新成立的河北雄安新区筹备工作委员会和临时党委为过渡机构，根据河北省委、省政府授权，负责组织、领导、协调雄安新区总体开发建设和管理工作。
机构领导班子也成立：曾分管天津滨海新区的现任河北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袁同利任临时党委书记；长期在保定工作的刘宝玲任临时党委副书记、筹备工作委员会主任。
二
“现在雄县、安新、容城的房地产项目都被冻结，不能交易，但是其他县市的房地产项目都有，我过来找客户。”4月2日上午赶到雄县的一位保定涞源县房地产项目销售人员告诉澎湃新闻。
“当时这些售楼处马路上都站满了人，我在远处看着，还以为出车祸了呢！”4月6日，负责容城县白洋淀大道环卫工作的李丽琴这样描述了4月2日凌晨的情况。
容城县南部白洋淀大道与三仙路交汇处。
4月2日，津保高速公路（天津至保定）雄县出口处，雄州路往雄县方向交通严重拥堵，车辆多为北京、天津等河北省内城市牌照，销售人员手拿本地或外地楼盘宣传册，向车上民众介绍房源。
雄州路执勤交警介绍，4月2日的车流量比4月1日晚上大了好几倍，而且大部分车辆都是外地来的。
据高德地图交通大数据监测显示，清明期间，用户对雄安新区的关注度一夜暴增，对比去年同期历史交通大数据，整个雄安新区的出行关注度环比增长1223%，而去年清明小长假期间该片区的出行关注度仅环比增长71%。
当晚，正在雄县采访的澎湃新闻记者准备找地方住下，发现各家旅店都挤满了客人，没有一间空着的房间。
与前一天一样，4月2日来到雄安新区的外地人中，也有大批购房者。在项目暂停销售的背景下，雄安新区周边县市成为购房者的“新战场”。
一位来自唐山的购房者告诉澎湃新闻，“我会去看看，如果找不到地方买，就回去。如果还不行，我就去附近的白沟，那里的房价肯定也会涨。”
由于大量购房者转出，雄安新区三县周边基本形成了全方位限购圈。
截至4月5日深夜，雄安新区三县相邻的河北省廊坊市霸州市、文安县，沧州市任丘市，保定市徐水区、定兴县、满城区、清原区、白沟新城、高碑店市、高阳县等十个区域，相继出台限购措施，开始封堵各类房地产投机活动。
三
然而，雄安新区并没有给这些房地产炒家留下任何机会。
为创造最优发展环境，雄安新区规划范围内实行历史上最严格的房地产市场监管。
容城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致函广大群众，提醒大家买房存在较大风险。
“我们一直按照上级指示进行巡查，在村口设立检查站，村内定期巡查，还配合驻村打击非法占地和城乡违法违规建设专项行动工作组巡查。”五坊北庄村党支部书记夏章林最近一直忙于开展打击非法占地和违法违规建设专项行动。
4月3日上午9点，河北省保定市所辖雄县、容城、安新三县村级干部在容城县召开“雄安新区村庄工作学习培训会”。会议由刘宝玲主持。会议强调管控，包括人员管控、房价管控、地价管控等，防止投机炒作影响投资。夏章林出席会议。
同日，容城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向广大群众发出函件，提醒他们买房风险极大。函中称，经统计调查，已取得预售证的项目已全部售完，市场上流通的预售楼盘均为手续不齐全的违法销售，有的项目甚至是蓝图房，基本土地手续都未办妥，风险极大。
安新县相关部门也下发通知，“住建局等职能部门将对所有售楼处、房产中介机构进行24小时昼夜检查，并与相关负责人一对一约见，及时传达相关政策。各乡镇要严格落实属地管理，按照县委、县政府既定安排，对辖区内所有在建、拟建住宅小区进行24小时检查。”
与此同时，河北省雄安新区筹备委员会和临时党委租用了容城县奥威路100号奥威国际酒店（奥威大厦）整栋楼作为办公场所。4月3日，袁同利等人出现在奥威国际酒店。当晚8点，酒店很多房间还亮着灯，人们进进出出。
新成立的河北雄安新区筹备工作委员会、临时党委设在奥威国际酒店。
4月3日至4日，河北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赵克志，省委副书记、省政府党组书记许勤在雄安新区调研时强调，“对违法违规售房、土地违法行为、违法建设、抢种抢种等行为，要严厉打击”。
雄安新区筹备委员会还发布消息称，截至目前，雄安新区共查处房地产、建筑领域违法违规行为765起，关停售楼处71家、中介机构35家，约谈恶意炒作的房地产企业10家，刑事拘留违法犯罪嫌疑人7名。由于雄安新区三县均无现房，房地产市场无市场，也未发现实际成交。
“我已经退出了，没买房，但去了白洋淀旅游！”李雷在电话中告诉澎湃新闻。
像李磊一样，一大批“炒房者”正在逐步离开雄安新区。
雄安新区规划范围内仅有的两座高铁车站数据显示，4月4日，白洋淀高铁站发送旅客1679人，白沟站发送旅客超过1500人，均创下车站建站以来最高纪录。
4月4日，澎湃新闻来到位于河北雄安新区规划范围内的容城县，发现容城县基本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外地车辆明显比前两天少了不少，售楼处、房产中介也人丁寥落。随着人潮退去，容城县不少酒店也明显下调了住宿价格。
四
经过几天奇妙的身份转换后，当地的“原住民”们如今正努力从宏大的叙事中回过神来，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成为这股洪流中的“小浪花”。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以后能在家乡做些什么，我觉得机会应该很多，只是还没看到。”安新县大王镇的王伟告诉澎湃新闻。
几年前，大学毕业后的王伟在多个城市打拼，尝试过很多工作，但大城市房价的上涨，让他很难安定下来。今年他决定回家乡创业，但寻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没有国家的力量，这样的村庄怎么会改变？”王伟指着车窗外不远处的一个村庄。那是他的家。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村庄，低矮的平房。村庄周围是绿油油的麦田，乡间小路两旁的柳树抽出新芽，桃花盛开，一派春意盎然的乡村景象。
王伟对眼前的风景已经不再熟悉，长久以来，谈起家乡，他都是百感交集，用他自己的话说，“对家乡有感情，但又不至于自豪。”
他去过中国南方沿海的一些城市，那里繁华的城市和富裕的乡村令他感触颇深。每当他回到“垃圾遍地、尘土飞扬”的乡村，他总会拿自己与乡村作比较，希望乡村有一天能焕然一新。
近年来，一直有传闻称保定将作为北京非首都功能疏解的集中地，但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年初的时候，村支书就要求大家不要随便装修房子，可能会被拆迁。我当时就不相信，谁会愿意拆我们这么简陋的村子呢？”王伟说。
面对即将来临的巨大变化，他的内心有些矛盾，之前也曾渴望过变化，可当真正的变化来临，他却有些失落，有些“不舍”。
如今新区规划还未最终确定，谁也无法想象家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认为，保留家乡的历史和记忆，此刻至关重要。最近没事的时候，他想多拍一些家乡的照片，留住记忆。
王伟意识到，随着雄安新区规划建设的推进，大量外资、新移民将涌入，这不仅会给当地社会经济带来活力，也会给当地年轻人带来更多压力。
五
王伟预想中的那些新移民还没到来，一股旧“移民”潮已经席卷雄安新区规划范围内的不少农村地区。
“我让他把家里不用的东西整理出来卖掉，他不肯，还跟我吵架！”李丽琴与澎湃新闻记者聊天。
她觉得很委屈，“听说要拆迁，中午下班回家就让老公收拾一下房子，把没用的东西卖掉。老公对这里很有感情，不想拆迁，就生气了，我们就吵了起来。”
李丽琴负责容城县白洋淀大道的环卫工作。
李立勤的想法在荣成农村并不是孤例，五坊北庄村的一些村民也在讨论拆迁问题，有的甚至已经开始主动收拾家里的财物。
一些村民已开始办理户口事宜。
韩铁连作为五坊北庄村村委会会计，从事村务工作40多年，负责管理村里的公章，凡是需要办证、办章的大事小事都要经过他手上。
“结婚的、生孩子的……都要开各种户籍转移证明，受雄安新区审批影响，现在从早到晚都在发。”4月4日下午，韩铁连告诉澎湃新闻，有的证可以开，比如结婚后生孩子、转户口；有的证不能开，比如来了跟本村村民没有法律关系的人；有的还容易产生歧义，比如同居多年的“夫妻”，却没有领取结婚证，那么开户籍转移证明就比较困难。
比如孙翔的案例就比较常见，他是一位离开老家想回村的老村民，他说：“我是本地人，在保定工作，因为工作原因把户口迁到了保定，现在听说房子要拆迁，想回村！”
“因为我老公户口在黑龙江，我在这边，我们俩又都在容城县工作，看病很不方便，所以我们打算把他的户口迁到我们村里来。”记者在韩铁莲家门口见到了在容城县工作的五坊北庄人李丹，她来这里是为了给丈夫办理户口转移的相关证明。
李丹解释道：“我家就是这个村的，2011年我们结婚后，我就想把老公的户口转到这里来，但是他不愿意，因为他们一直说要搬迁他们家。不过现在看来，最快也要搬到我们这边来了。”
看着韩铁连给老乡们发放户口转移证明，他的妻子茹继先感觉“心里有一块疙瘩”，因为她是生活在当地的“外地人”。
30年前，茹继贤的丈夫去世后，她带着父母、兄弟姐妹以及自己的两个孩子从黑龙江老家来到河北白沟承包土地、种大棚蔬菜，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淳朴的韩铁莲。
很快，两人就举办了简单的婚礼。现在看来，已经过去17年了，但那时他们并没有去民政部门办理结婚证，而茹继贤的户籍一直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城郊村。
“我当时问了人，人家说要去哈尔滨，就没去办理。”2011年5月16日，茹继贤与韩铁莲领了结婚证，但两人当时嫌麻烦，就没有去黑龙江转移户口。
茹继贤打算近期让丈夫给她开个证明，去民政部门办理户口转移，她说：“主要担心那边户口注销后，这边就被冻结，我的户口也不被受理，那我就成了非法居住者了！”
孙冬燕的同村丈夫情况比茹继贤更加复杂。
4月5日下午5点左右，澎湃新闻在韩铁莲家中偶遇孙冬艳，她当时也来办理户口转移证明。她和丈夫都是黑龙江人，一起来到荣成谋生，后来在一起生了两个孩子。为了让孩子们在荣成定居，她早已将户口转移到了这里。但时至今日，两人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她丈夫的户口还在黑龙江。现在她想让韩铁莲开具一张转移丈夫户口的证明，但韩铁莲以孙冬艳和丈夫没有合法的结婚手续为由拒绝开具证明。
“我们结婚没想那么多，结婚30年了，也没想过领结婚证，还觊觎老家的田地，现在麻烦了！”孙冬艳说。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韩铁莲终于给她发了结婚证。
六
不过韩铁联开具了证明，并不代表被证明的人就能成功落户。
人民日报海外版官方微信“侠客岛”刊文称，雄安新区商品住宅交易和户籍变更全部冻结。
4月5日，澎湃新闻采访容城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发现，由于前来办理业务的人太多，县城外的城关派出所门前出现了交通堵塞，不少正在办理户口业务的居民反映“户口已经被冻结，现在无法办理”。
安新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的情况与容城县基本相同，澎湃新闻记者询问冒充本地居民办理户口转移业务，被告知“被冻结，无法办理”。
雄安新区规划范围内各县民政局婚姻登记部门最近也很忙碌。
4月5日，澎湃新闻发现，容城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整个营业厅挤满了前来登记的人，有适婚年龄的年轻人，也有老人。或许是因为前来办理业务的人太多，当天下午民政局的业务处理系统出现了问题。
“父母让我们赶紧回来结婚。”在北京打工的荣成小伙子胡可带着女友来办理结婚证。
“我们去年吵架后离婚了，但我们还住在一起，户口也在一起，所以要复婚。”56岁的李春兰告诉澎湃新闻，复婚与新区的设立有关，她担心一旦户口冻结，以后登记结婚会很麻烦。
4月6日上午，孙冬艳拿着韩铁莲开的证件，准备和丈夫一起去当地民政局办理结婚证。然而4月6日下午，容城县民政局婚姻登记处仍因网络系统升级而暂停办公。
（应受访者要求，李雷、王东、李克为化名）